何謂剪接?電影大師艾森斯坦(Sergei Eisenstein)說:「任兩段影片的片段放在一起,必然會產生一種新的意義,一種新的性質……。剪接是以兩個鏡頭相接續來表達或表現意義的藝術,表現出這兩個鏡頭單獨存在時所沒有的意義。」
剪接師不但要聰明地連貫鏡頭,也必須抓住電影本身的節奏,這種節奏決定了影像間的連結方式,進而影響我們看電影時的注意力與情感;經過如此巧手安排後,電影便於焉產生了其獨特的時間變幻與敘事型態。然而,剪接對大部分人來說還是神秘的,這次的專訪將披露極少曝光於大眾前的剪接世界,讓你一窺剪接師的工作內幕。
曾經以公視人生劇展 《遺落的玻璃珠》入圍第44屆金鐘獎最佳剪輯蘇珮儀,已經參與過多部電視電影的製作,作品包括電視劇 《白色巨塔》、《我們結婚吧》、《温暖的憂傷》,電影《情非得已之生存之道》、《詭絲》、《海角七號》、《有一天》、《獵豔》,最新作品《賽德克 巴萊》 更受到吳宇森的護賞。
MacToday:剪接在電影裡是很重要的一項工作,但大部分人不清楚做剪接需要的背景和資歷,請問你是怎麼入行的?是念電影出身的嗎?
蘇:我是念廣電系出來的,所以也算相關科系。那時候我們學校大四有個畢業展,我們這組是拍劇情片。學校有要求說,你要到校外找一個業界人士來幫你們講評你們的作品,然後在畢業展的時候一起出席映後座談什麼的這樣子,我們這組就去找了蘇照彬,他答應了,也蠻幫我們忙的。後來這個展結束沒多久,有一天他打電話給我,問我要不要拍《台北晚九朝五》的電影幕後花絮,我就說:「好啊!」然後就開始拍這些東西,認識一些製片什麼的,後面就開始有人找我工作。
MacToday:和魏導是如何認識的?
蘇:不知道你們知不知道豆導鈕承澤,他很早以前就要拍《錳舺》,一開始要跟周杰倫合作。這個案子,豆導找了魏導來當他的副導演,我也要去拍這個案子幕後花絮的東西,所以因此而認識,但後來這個案子因為一些原因而沒有成功,那一次也不算是有真正的合作,但是有一個短期的接觸,那是第一次接觸。
MacToday:在電影製作過程中,剪接師是從何時開始參與?是拍攝的時候就會在現場,還是到後製才會進來?
蘇:如果剪接師有時間的話,在拍攝期間完成的素材會送到後期去沖成底片,之後就可以著手做一些粗剪的東西,這樣後面會比較快,比整個電影殺青後再一次全部剪更快些,所以通常有東西的話就可以先做處理,但是不一定要去現場,之前台灣的電影幾乎沒有在現場剪。
MacToday:你需要讀劇本嗎?
蘇:當然要。
MacToday:讀過劇本會對剪接有任何影響嗎?
蘇:其實導演或編劇在寫劇本的時候… 當然可能拍的時候跟劇本會有出入,這是難免的,但是其實每一場戲,或是這個故事中心的東西,還是會寫在劇本裡面,就是可能這場戲的重點是要表達什麼東西,或是怎麼樣,然後一直下來,可以從劇本裡看到這些東西。有時候你看影像的時候可能會有點模糊,但是再回頭看劇本,大概就會抓到那一場戲的中心,再去剪就比較不會偏離導演的想法或編劇的思想。
MacToday:能否談談電影從拿到毛片到剪出要上映的片段,中間經過的過程?
蘇:如果是用 Film(膠卷)拍的話,它需要先送回後期公司,像台北影業或是中影之類的,先去過 TC 沖數位檔案,到電腦裡面,聲音同時也要進來對同步,對完同步之後剪接才開始。剪接的過程可能一個月、二個月不一定,可能在剪的過程中音樂就開始要參與了,剪完音樂可能再做一些細節或更完整的修飾,然後音效杜哥(杜篤之)那邊會做處理。影像也許會有特效,要開始做一些特效的鏡頭,也許要補拍不一定,但補拍比較少,因為有預算問題,再不就是攝影師可能會進來調光。這幾塊東西都完成之後,再到後期把這些東西結合在一起,檢查沒有任何問題再輸出成拷貝。
MacToday:在聲音和特效進來的時候,就已經開始剪了?
蘇:特效幾乎是剪完之後才開始做,但是現場會有特效人員,告訴我們要拍些什麼樣的鏡頭,要拍幾層才能合成。
MacToday:所以反而是特效人員要跟到現場去?
蘇:對,因為這些東西很專業,我們可能不會有人知道,這個要怎麼拍,後面他們怎麼做才比較好或比較方便,比較可以輔助他們工作這樣子。
MacToday:剪接的時候,導演會和你一起決定要用哪些片段,還是先由你決定,剪出來再讓導演看哪裡要修改?
蘇:基本上現場場記就會寫得很清楚,什麼是OK,什麼是不OK的鏡頭,大概要用哪一段。比如說拍這麼長,他可能只用其中一段,場記表都會清楚列出來。我拿到影像、場記表後,先看場記表有沒有什麼問題,如果沒有的話,我就先把東西剪出來,導演再進來做修改。
MacToday:膠卷拍攝與數位拍攝有何差別?
蘇:用數位拍的話會比較快到剪接這邊,因為它少了沖底片的手續;質感的話,我個人還是比較喜歡 Film 出來的東西。用數位拍的話,它的燈光就非常非常重要,燈光安排的層次要出來,不然有時候數位拍出來會比較平,不像膠卷的寬容度那麼大。卷寬容度大,很多顏色的層次就會出來。
MacToday:有跟本片的監製吳宇森共事嗎?
蘇:有。以他的身分地位和他忙碌的程度,我覺得他還蠻幫賽德克的。像之前粗剪剛完成沒多久的時候,他剛好來台灣,我就跟製片和魏導帶著粗剪的影片和筆電到他住宿的地方,把影片拿給他看,他也願意看,而且那時候完全沒有任何字幕,所以他看不懂。
MacToday:是否有從吳導那裡學到一些特別的經驗?
蘇:他給的建議大部分是比較大方向。那次去給他看 [影片] 時,因為沒有字幕,對他來講有點吃力,因為是完全聽不懂的東西,他大概也只能看說,這個戲演員的表演,或是整個電影的節奏等等,從比較大方向的東西來給想法。他看到一半的時候有回頭問我說:「這是你剪的嗎?」我就很不好意思,不知道要講什麼,有點害怕,他就說:「剪得很好,不錯耶。」像那個東西就是一個很大的鼓勵。
MacToday:剪接《賽德克·巴萊》時,有沒有想藉著剪接傳達特別的訊息?或是特別喜歡用哪一種剪接手法?
蘇:剪接手法倒是還好,因為其實剪接的時候是看著戲走,或看著導演給你的鏡頭走。像這次有一個比較特別的經驗是剪了很多的武打或是動作,所謂的武打可能就是有一些戰爭的場面,這個東西在之前的台灣電影裡是很少有的。
MacToday:剪這部份會覺得特別困難嗎?
蘇:困難一定有,但特別爽(笑)。
MacToday:怎麼說?
蘇:大家都知道魏導想這部戲已經想了十幾年,整部電影幾乎都在他的腦袋裡面,不論是分鏡或是演員的戲、調度等他都非常清楚,也非常的精準,你看到鏡頭大概就會知道他這裡要幹什麼,比如說像有些情緒比較高漲的、比較壯烈的戲,你在剪的時候很自然地就會融入,也很容易剪一剪開始哭,像傻子一樣(笑),會有這種情況,但剪到這麼好看的片子,就是一種享受。
MacToday:除了武打外,這部片在剪接上是否有其他困難點?
蘇:有一個困難的地方,它是一個麻煩啦,就是語言。我是邊剪邊看拼音的劇本,比如說中文下面是賽德克語拼音,只能從拼音猜測他們大概在講些什麼,這部分會花比較多的時間來處理,沒有辦法看著影片馬上去做。
MacToday:在你參與過的影視作品中,最喜歡哪一部?是《賽德克,巴萊》?
蘇:對,這樣講有可能會得罪其他電影人…..(笑)。
MacToday:除了《賽德克·巴萊》,其他自己很滿意的作品是?
蘇:人生劇展《遺落的玻璃珠那部如果拍成電影也會很好看,有那個氣氛,故事也很好。有些電視的劇本或故事內容搬到電影你會看不下去,這就是小螢幕大銀幕的落差,但我覺得這部有潛力拍成電影。
MacToday:如果一部戲明明可以拍成電影,卻必須剪成九十分鐘或更少,會覺得很可惜嗎?
蘇:會覺得可惜的應該通常都是導演啦(笑),我偶爾也會覺得可惜,但其實你還是要從整體來看這個東西,不能因為可惜就破壞掉節奏或其他什麼。如果以客觀的觀眾來看,到那邊只是會有一個疑問,他不會覺得你原來這裡是要幹嘛。
MacToday:你有參與《賽德克·巴萊》的預告剪接嗎?
蘇:沒有,預告片是找一個香港剪接師來剪的。
MacToday:有剪過預告片的經驗?
蘇:之前有剪過。
MacToday:要如何從很長的電影影片中挑出預告片要使用的片段?有沒有什麼要訣?
蘇:首先要決定這部電影要給觀眾什麼第一印象,因為 [預告] 可能多兩分半鐘或三十秒,還有要從這麼多的鏡頭裡去挑什麼樣的對白,或什麼樣的鏡頭,比如說有一個鏡頭是演員回頭,那個鏡頭有張力,你要決定它要擺在哪個位置,像這種東西跟節奏感非常有關係。還有音樂,對於音樂或音效的節奏也要很有概念,才有機會把預告片剪好。
MacToday:剪接師需要同時負責處理音樂和影像?
蘇:音樂的部分是一個幫助,因為有時候音樂一進來,可能你會發現這邊可以再短一點點,或那邊可以再長一點點,如果沒有音樂的話,判斷上可能會有點不同。我是覺得剪接師必須對音樂或音效,就是整個聲音的部份要有點概念,因為影像的剪接是一個平面,可是聲音加進來後它會有立體的氣氛和感覺,那是很不一樣的東西,所以如果對音樂有些感覺的話,對剪接會有很大的幫助。不是說你一定要很懂音樂,但是要有這個概念。
MacToday:和魏導合作有什麼特别的地方?
蘇:他頭腦非常清楚,而且他算是可以很精確地說我要或不要。有些導演會比較猶豫,說這樣也好,那樣也OK。
MacToday:遇到像魏導這樣很清楚自己要什麼的導演,你要如何在片中加入自己的剪接風格?
蘇:其實所謂風格這個東西是跟著電影,不是跟著剪接師,如果說剪接師有什麼風格,那是一個侷限,因為每一部電影、每一個劇本都有它自己的樣子,或是可能在攝影的時候,就成立了它的樣子,我是覺得剪接師應該要去看到那個樣子,然後把它變成它應該要有的那個樣子,而不是把它變成自己的樣子。如果把所有片子都剪成我的風格,不是很奇怪嗎?
MacToday:所以你會希望呈現導演或電影本身要呈現的東西?
蘇:對。每一部電影都有它的個性,我希望我有能力去看到這個東西,但可能需要多一點的經驗,這個能力才會越來越好。
MacToday:哪一部電影的剪接讓你印象最深刻?
蘇:以近幾年來說,我覺得《班傑明的奇幻旅程》剪得很好,因為它的故事和時空的交錯,還有人物,班傑明又有他自己的時間。剪接和時間有很強烈的、不可分的關係,近期我想到的就是這部。
MacToday:《賽德克·巴萊》是什麼時候決定分成上下集的?
蘇:很早很早,可能開拍前後就決定了。劇本就已經有兩百五十場戲了,一般的電影可能九十幾,八十到一百場,大概一百場左右,所以可能開拍或開拍沒多久就已經有這個決定了,不是說後面剪完才決定分成上下集。
MacToday:剪上下集的時候,要如何讓上集看起來像是一個結尾,又有「未完待續」的感覺?
蘇:這就是魏導厲害的地方,他知道怎麼去扣住那個東西。他決定要分成上下集的時候,他自己就會去想說,上集要在哪裡做一個Ending。可能剛好他的故事,他的劇本也有這種一層一層的東西,所以不會太難找到那個點。
MacToday:你覺得現在國內的電影拍攝環境在哪些方面可以逐漸的加強,讓國片的環境更好?
蘇:可能在資金這一塊是非常需要的,我是覺得 [現在] 對於那些有能力去做電影投資的企業或團體會比較有信心,因為以前你東西再好,整個大環境就是這麼低,我怎麼相信你,而且講直接一點,金主要看的就是你的回收。之前來看,電影其實是不太可能有回收,尤其這一部,誰敢一下子拿三億出來。現在投資人可能比較有信心一點,然後導演或編劇的東西,劇本一定要好。現在工作人員也對本身的環境比較有信心,願意多付出一點,至少拿得到薪水來從事這一行,還有一個是音樂的部份要培養。我覺得賽德克有一點可惜的是就是在音樂,音樂是找新加坡的一個配樂師,不是找台灣的,可能有一個原因是台灣比較沒有這方面的經驗。
MacToday:當電影配樂師需要怎樣的條件?
蘇:應該說是當「大片」的電影配樂師。像這部片有動用到管弦樂團,六十幾個人,你一個配樂師就要有能力去安排、譜寫這些交響樂的東西出來,這個東西以前下來的訓練是比較薄弱,你要有很深厚的底子才有辦法去做這個東西。像之前的台灣電影比較小品,小品的話可能一個人會幾樣樂器,找別人來幫你演奏,可能就可以了。
MacToday:《賽德克·巴萊》結束後,你接下來的作品?
蘇:我九月會幫一部紀錄片做一些剪接的工作,這部紀錄片的監製也是魏導。像《賽德克.巴萊》是講霧社事件本身,那個紀錄片講的是霧社事件之後,有一些遺族,這些人被稱為「餘生」,他們被日本人到現在的清流部落。這個紀錄片是要去拍他們之後的生活,他們的後代子孫是怎麼去承受或面對這件事情。
MacToday:所以魏導算是幫《賽德克.巴萊》做了一個續集?
蘇:對,不過這個紀錄片可以被獨立看待,即使不看《賽德克.巴萊》也能了解。
MacToday:這是你第一次剪紀錄片嗎?剪紀錄片最困難的地方是?
蘇:算是第一次。錄片難在沒有任何的劇本,當然導演會去想說我要拍什麼東西,我要拍哪些東西回來,但是你要怎麼把這些東西說成一個很好看的故事是在剪接這一塊,所以紀錄片在剪接上要下很大的工夫,要花比剪一般長片更長的時間來做這個工作。
MacToday:對初學剪接的人有什麼建議?
蘇:軟體的話,比較容易取得的是Final Cut Pro 和 Premiere, Avid 比較難,因為它還要跟硬體配合,也貴很多(笑)。學習的話,就是多剪,試著去抓那種感覺,當然剪接除了我剛剛說的,要對音樂有點想像力,可能也要有一點導演的概念會比較好。